选读 赵丽宏《渔童》:书是烧不完的

赵丽宏

18 书是烧不完的

假期很长，再也不用做暑假作业。在家里待着，大路觉得无聊，他想找书来读，可是，能去哪里找呢？

上海有一条福州路，大路从家里过去要走很多路，但大路喜欢这条路。为什么？因为这条路上有很多书店。一路走过去，隔三岔五的就是一家书店，新华书店，外文书店，古籍书店，美术书店，科技书店，还有很多卖笔墨纸砚的文具店。这里有他很多美好的记忆。走在这条路上，大路总是兴致勃勃，尽管口袋里经常是空空如也，没有一分钱，但他还是可以走进书店，东看看，西看看，柜台里摆着的书，架子上搁着的书，他都有兴趣看。有时，还能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站在柜台边看一会。这有点像图书馆的味道呢。

福州路上的书店中，有一家书店对他特别有吸引力，这是一家旧书店。这家书店里卖的，都是旧书，但都是好看有趣的书。吸引大路的原因，除了能在这里发现好书，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宜。因为是旧书，这里的书都会打很大的折扣，花一毛钱，甚至几分钱，就能买到一本有趣的书。以前，大路曾在这里买过《安徒生童话》、《快乐王子》、《吹牛大王历险记》、《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前夜》、《青年近卫军》、《子夜》、《家》、《烈火金刚》、《苦斗》，每本都是一两毛钱，雨果少年时代写的小说《侠奴血》，大路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很旧的一本书，几十年前出版的，书页都发黄了。买这本书，大路只花了五分钱。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这家旧书店，也已经成了新书店，书店的柜台上，放满了面孔差不多的新书，都是白底红字的革命导师著作。

可大路还是忍不住往这家旧书店里跑。他想，书店里的架子上，会不会有店员粗心大意，摆出几本好看的旧书来呢？这天，大路又到旧书店里转悠，他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找过去，没有发现什么他感兴趣的书。正准备离开时，一个人从身后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娉婷。娉婷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两本书。

“嗨，你怎么也来啦？”大路惊喜地问。

“怎么，只能你来，我们不能来吗？”娉婷说着，拍了拍手里的书，“我们买书了呢。”

我们？她和谁一起来的？大路正要问，娉婷身边的一个书架后面，走出一个个子高高的人，是韩先生。

韩先生看到大路，莞尔一笑，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大路发现，韩先生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虽然花白，但看上去奕奕有神，也不显得老了。

“在这里碰头，很好啊。”韩先生走过来，问道，“你挑到什么书了吗？”

大路摇摇头说：“原来是旧书店，现在变成新书店了。这些新书，我不想要。”

“你仔细挑一下，这里还是有值得你读的好书的。”韩先生从娉婷手中拿起那两本书，递给大路。大路一看，是两本鲁迅的书，一本是《朝花夕拾》，另一本是《野草》。这都是大路没有看到过的书。大路要把书还给韩先生，韩先生说：“这两本书，我很早以前就读过的，你拿回家看吧。鲁迅先生的书，现在读也没有人会干涉，很安全。”

在书店门口，大路和韩先生道别。韩先生说：“你有空来啊。现在我们的住所小了点，但不妨碍说话的。你常来，好吗？”

大路说：“好的，我看完书这两本书，过来还给你们。”

“不用急着还。鲁迅先生的书，不要匆匆忙忙读完，慢慢读，多读两遍也可以。”

“你不还书，也可以来啊。”娉婷微笑着说，“隔壁胡家和我们不来往，不怕他们。胡仲年好像常常不回家的。”

“来吧，明天就来。我们说说话。”韩先生说。

第二天下午，大路准备去睿园。妈妈知道大路要去看韩先生，让他带一块腊肉去。妈妈用蜡纸包腊肉时，娟娟嚷着要跟大路一起去。大路觉得一个人去有点尴尬，带着聪明的娟娟，说话更随便，就答应了。

进了睿园，大路和娟娟一前一后走着。在韩家大门口，大路看到胡生宝正好要走出来。胡生宝也看见了大路和娟娟，脚刚跨出门，又退了进去，身影只是在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大哥哥，他看到我们害怕吧。”娟娟说。

“他怕我们什么呢？”大路问。

“我知道的。”娟娟说，“他们家做了坏事，心里头有个鬼。”

“说得对，心里有鬼，所以害怕。”大路笑着说。

大路和娟娟进屋时，韩先生正在写字。靠窗的一张小方桌上，摊着笔墨纸砚，一张黄色的毛边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砚台里墨汁未干，一枝毛笔搁在上面。

韩先生见大路来，很高兴，让大路坐在他对面。他手中握着一枝小楷笔，又蘸了一下砚台里的墨汁，说：“你们等一会，我还有几行字，写完就好了。”说完，又埋头疾书。

娉婷一边倒茶，一边告诉大路，这几天，父亲天天埋头写字。大路问，写什么？娟娟说，写唐诗宋词，他不用看书，全都记在心里，背得出的。

娟娟进屋后，不声不响，坐在床边的小登子上，看着韩先生写字。

韩先生家里的气氛和前两次相比，大不相同。窗户开着，阳光透过树荫照了进来。尽管小，却明亮。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韩师母的照片，从床头柜移到了墙上，一进门就能看到。照片下面的五斗橱上，还是那个玻璃瓶，瓶子里插了一束鲜花。

大路看着四周空荡荡的墙壁，不禁想起了韩先生原来的书房，想起书房里那些放满书和瓷器的柜子。蓦地，眼前一团火光腾起，他仿佛又看见了烧书的火焰，火舌飞窜，舔着一本本扔进来的书，那本砖头一般的《世界艺术史》，在火焰中蜷曲，变形，烧成灰烬……

“可惜，书都被烧掉了。”大路低声地自言自语。

“烧书，烧得光吗？”韩先生听见了大路的话，把手中的毛笔搁到砚台上，大声说，“我家的书是被他们烧了，可是他们烧不完天下的书，更烧不灭书里的精神！”

韩先生站起来，继续说着，他又恢复了从前说话的样子，“烧书的事，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秦始皇焚书坑儒多厉害，烧了多少书，但是他割不断中国的历史，也无法把中国人的精神烧毁。中国的文字活着，再烧也烧不掉，几千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都在写这样的文字，通过这些文字读书识理。烧书，烧不断中国的文脉。”

韩先生说得激动，边说边在小小的屋子兜着圈子走。三个孩子惊奇地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

“外国人也烧过中国的书，日本人侵略中国时，就这么干过。”韩先生问大路，“你是不是知道，上海以前有一个东方图书馆？”

大路摇摇头。他没听说过上海有这个图书馆，他只知道南京路上的上海图书馆，从前是跑马厅，楼顶有个大钟，很远就能看见。他还没走进去过呢。

“东方图书馆在闸北，是一座巨大的建筑。这是中国最大的民营图书馆，藏书无数，里面有很多珍贵的典籍，被人称为文化宝库，亚洲第一图书馆。1932年，“一二·八”事变，日本人出动大量飞机，飞到上海扔炸弹，炸毁了东方图书馆，烧毁了所有馆藏的图书。那一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

韩先生说着，停了下来，眼睛看着窗外。午后的斜阳射穿了树荫，撒在窗户上，光点斑斓，像是烈火的余烬……

“轰炸者的意图是什么呢？”韩先生沉默了一会，又说，“他们想的是：炸毁图书馆，烧掉你们的书，你们的文化就会灭亡。那真是愚蠢的想法！我们的文化灭亡了吗？”

韩先生讲的往事，让大路震惊。但是，在他眼前晃动的，还是那天在睿园看到的焚书的火焰。他说：“可是，现在是中国人自己在烧书呢！”

“是啊，最近烧掉了多少书啊，这些天，马路上到处看见火堆和烟，还有满天飞的纸灰。”娉婷接着大路的话说。

韩先生坐下来，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轻了很多，“最近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但我不相信所有的人都会发疯。书是烧不完的，书烧掉了，书的内容还会在读者的心里记着。”

大路听着韩先生的话，觉得他讲得真好。现在讲话的韩先生，和那天在华国大楼上的韩先生，判若两人呢。

娟娟很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韩先生的话，她似懂非懂，但是她也听明白了，书是烧不完的。见韩先生不说话了，她就开始提问题了，“你说书烧不完，那么，没有烧掉的书，在哪里能找到呢？”

韩先生指指自己的脑门，微笑着说：“这里就能找到。”

“那你找来给我们看看啊。”娟娟也笑着说。

韩先生又指着桌子上他刚写好的字说：“这就是我曾经读过的书，《唐诗三百首》，一首一首把它们默写出来。”

娟娟站起来，走到桌子边上，踮起脚尖看韩先生写的字。大路也站起来，把头凑近了看。那些小字，龙飞凤舞，写得真好看。

大路看清了韩先生写的最后一首诗：“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这是唐朝诗人孟浩然的诗，他孤身一人乘船在旅途，看着月光下的山水，想念朋友，回忆过去的时光。心里难过，就写了这首诗。”韩先生说着，好像也在回忆往事，“这还是我小时候背过的诗，一辈子不会忘记。用心读过的好书，就像在心里播下了种籽，会在心里生下根，发出芽，长出叶子，开花结果。”

大路用敬仰的眼神望着韩先生，心想，他在大学里上课，大概就是这样说话的吧。娉婷看着父亲，抿嘴微笑。

“你们读的书，还是太少。少年不读书，长大成草包，腹中空空，一事无成，后悔来不及。要设法多读好书。”韩先生话不断，小小的房间里，回响着他的声音。

“可我们现在借不到书，怎么办啊？”大路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韩先生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拍了一下手说：“对了，有个地方，你们可以去看看，守株待兔。”

什么守株待兔？大路感到莫名其妙。

韩先生解释道：“前天，我走过废品回收站，发现门口堆着他们回收来的书，里面有不少好书呢。你们可以到废品回收站门口去等着，碰碰运气。”韩先生从口袋里拿出几张一角和伍角的纸币，交给娟娟，叮嘱她说：“你明天和大路一起去吧，在卖书的人进回收站之前，和他们商量一下，把值得读的好书留下来，卖给你们。”

回家的路上，娟娟一本正经地告诉大路，“韩先生真聪明。”

大路说：“是啊，人家大学教授，知识渊博呢。”

娟娟抬头问了一句：“他怎么不想那个渔童呢？”

大路心里咯噔一下，是啊，今天怎么没有说起渔童，一个字都没有提起呢。

19守株待兔的结果

上海的街头，到处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废品回收站。回收些什么呢？废铜烂铁，碎玻璃，破衣服，报刊，杂志，书籍，废纸，甚至是肉骨头，都可以送去称斤论两地换钱。韩先生说在废品回收站看到有人卖旧书，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从韩先生家回来的第二天，大路背着一只空书包，约了娉婷一起到一家废品回收站去“守株待兔”。小路也跟着一起来了。废品回收站离睿园不远，是临街的一间大平房。大路和小路在店门的左面等着，娉婷站在右面等，看到有人拎着书过来，就迎上去察看询问。

大路和小路遇到好几个来卖书的人，没有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书，却遭到了白眼，有个穿着拖鞋的女人还骂他们是神经病。

小路有点泄气，想回家，大路说，再等等看吧。他看着娉婷那边，好像也没什么动静。

娉婷那一边，起初一直没有出现来卖书的人。这时，她远远地看到，一个老太太很吃力地拎着一捆书，慢慢走过来。娉婷赶紧迎上去，拦在她面前，笑着说：“老奶奶你好！你的书先让我看看好吗？”

“看啥，都是四旧啊，只能当废纸卖。”老太太说着，就要往废品回收站里走。大路和小路也从另一边赶了过来，一起围住了老太太。

娉婷张开双手拦在老太太前面，恳求道：“我们就是收废纸的，我们收你的旧书，你先给我们看一下吧，求你啦！”

“对，老奶奶，先给我们看看吧。”大路也恳求老太太。

“你把书卖给我们，我们给你的钱，比废品回收站给你的多呢！”小路一边嚷着，一边拉住老太太的手，把她手里的书摁到了地上。

老太太开始有点恼火，三个小鬼简直像是拦路抢劫。但现在谁还会想要抢旧书呢？老太太把大路和娉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收敛了脸上的恼怒和疑惑。她放下手里的书，顺手把捆扎书的棉纱绳子的活结一抽，本来扎紧的一大捆书松了绑，一下子散开，摊了一地。

看着地上的这些书，大路眼睛发亮了，这些书中，有《红楼梦》、《水浒》、《》、《初刻拍案惊奇》、《孽海花》、《死水微澜》，还有一本残破的《福尔摩斯侦探案集》。他和娉婷手脚利索地把这些书挑出来，放在边上。

老太太看着两个孩子饥不择食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说：“你们随便挑吧，觉得有用，就全拿去。”

大路和娉婷很快挑出了他们想要的书。娉婷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一角的纸币，交给老太太，老太太却摇摇手说：“不要钱，送给你们了。”娉婷把钱塞到老太太手里，捧起地上那一叠挑中的书，放进大路的书包，拉着小路就走。这时，蹲在地上的大路已经把挑剩的书叠得整整齐齐，并且用那根棉纱绳子重新捆扎好了。

老太太手里捏着娉婷给她的三毛钱，看着被大路捆好的书。跺了一下脚，招招手大喊：“回来！回来！”

三个人已经走出一段路，听见老太太喊叫，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只见老太太咧着嘴，满脸是笑，正不停地向他们招手。

“我们快逃吧！”小路说。

“逃什么逃！”大路瞪了小路一眼，“你没看见，人家在对我们笑！”

娉婷第一个回转身，回到老太太身边，大路和小路也跟了过来。

“我看，你们是真的想要看书，是吧？”老太太笑着问。

“是啊，老奶奶，谢谢你把书给我们了。”娉婷说。

“现在还有喜欢看旧书的小孩啊。你们有空，来我家看看吧。”

大路一听，喜出望外，“好啊，你家在哪里？我们跟你去，可以吗？”

“好啊，你们等我一下。我把这些书卖了，就带你们回去。”老太太说这，俯身拎那捆书，大路连忙抢着拎起来，送老太太走进废品回收站。

不一会，大路陪着老太太从废品回收站走出来。老太太说，她住得不远，过一条马路就到。大路小路和娉婷跟着老太太，穿过一条马路，走进了一条弄堂。

这条弄堂外面看上去不大，里面却很深。这是上海的新式里弄，里面是一栋栋三层楼的西式楼房，淡黄色的墙面，橘红色的屋顶，底楼有一个小天井，二楼和三楼有阳台和钢窗。虽然没有睿园的洋房那样气派考究，但也是从前殷实人家的住宅。老太太带着大路和娉婷走到弄堂最里面，从裤兜里拿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了一扇黑色的铁门。开门进去，是天井，天井里种着一棵夹竹桃，浓密的绿叶间，密匝匝开着粉红色的花。老太太等三个孩子进来后，小心地关上了铁门，拴上了门插销，才领着他们走进房间。

三层楼房，住着一户人家，而这户人家，只有老太太一个人。老太太说，房子的主人姓楼，人在英国，她是帮他们看房子的，是保姆。

老太太带着三个孩子，沿着木楼梯上楼，楼梯虽然有点窄，但红漆扶手雕着花纹，显得很精致。

“前些日子，天天有戴着红袖章的人来敲门，他们想抄家呢！”老太太一边摸索着手里的钥匙，一边说话，“我把自己锁在门里面，不出来。他们以为里面没有人，才走了。提心吊胆啊！”

走到二楼，打开一扇暗红色的木门，大路和娉婷往里面看去，一起“哦”地惊叹了一声。木门里面，是一个大书房，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书架上放满了书。地板上，书也层层叠叠堆得像小山。这里的书，比韩先生家里的书还多。

“你们看看，这么多书，如果来抄家，都要被他们烧掉的。”老太太带三个孩子走进书房，对着书架伸手比划了一下，“你们想要看什么书，随便拿吧。”

“那怎么可以呢，房子的主人回来，要看这些书的啊。”娉婷说。

“他在英国，回不来了。前几天晚上，楼先生的一个朋友悄悄地来过，说让我把这些书随意处理掉，有些老书，留着会有麻烦。所以我今天随便拿了一点书去当废品卖。”老太太说着，笑起来，“其实，这么多书，我怎么卖得完。”

这里的书太多，大路和娉婷根本无法全部看到。放在书架上层的书，要爬到楼梯上才能拿到。

书房的主人大概是个医生，书架上，有很多医疗专业的书，还有很多精装的外国书，大路看不懂。有几个书架上，放的都是文艺书，很多大路没听说过的外国小说，还有《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有一个书架，放着不少线装书，大路看到了《论语》、《道德经》、《史记》、《古今小说》、《聊斋志异》、《醒世恒言》、《康熙词典》，还有很多他连名字也看不懂的书。

“啊哟！这里也有一本！”在另外一边看书的娉婷突然喊起来。

大路回过头去看，只见娉婷手里捧着一本砖头一样的精装书，瞪着眼睛发呆，那书的封面，大路是熟悉的，是《世界艺术史》，和韩先生家里那本被烧掉的一模一样！

“你把这本书带回家给你爸爸看吧。”大路说。娉婷点点头，她翻开《世界艺术史》，书中飘出一张小小的白纸，白纸上，钤着一方篆刻红印，那古奥的篆字，大路能看懂：楼粱藏书。

大路发现，在别的书上，有几本也钤着这方印。这个书房的主人，大概叫楼粱吧，大路想。

小路也找到了他感兴趣的书，一本《海底两万里》，一本《中国古代绘画》。大路翻了一下那本《中国古代绘画》，随便翻开的那一页，竟然就是韩先生曾经说过的《八十七神仙图》，是传说中的吴道子的画。画面上，一群神仙裙裾飘动，翩翩而行，他们平静的神情，他们衣裙上那些飘逸流畅的线条，使大路联想起韩先生家里那尊德化瓷观音，想起了渔童。

三个人在这间大书房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书山书海，看不完，更带不走。大路挑了《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娉婷挑了《世界艺术史》，小路拿了《海底两万里》和《中国古代绘画》。大路的书包里已经放不下，三个人只能各自在手里捧着挑选来的书。

准备离开时，老太太拿来一只麻布袋子，把他们要带走的书都装了进去。老太太说：“这些书，不要给人看到，放在袋子里吧。以后你们可以再过来拿。”

三个人走出门后，铁门被哐啷一声关上，老太太在里面锁上了门。大路抬头看着铁门，只见那棵夹竹桃从围墙后面探出头来，红花绿叶，遮住了那幢三层楼房。大路记住了楼家的门牌号码。

回家时经过睿园时，娉婷说：“你们到我家去吗？”

大路本来不想进去，怕打扰韩先生。小路却很起劲，“好啊，去把今天找到的书给你爸爸看看吧。”

娉婷开门时，韩先生正在用毛笔写字。看到三个孩子进来，大路手里还拎着麻布袋，韩先生站起来说：“哦，守株待兔，逮到兔子啦？”

书拿出来，摊在桌子上，一大堆。韩先生一本本看着，脸上的表情非常惊奇。他翻开那本《世界艺术史》，也发现了那张钤着藏书章的小纸条，拿起来仔细看着，嘴里自言自语：“楼粱，是不是这个楼粱？”

“你认识楼粱吗？”大路问。

“我中学里有个同学，叫楼粱。你们去的那户人家，不知道是不是楼粱的家。”

“你去过他们家吗？”娉婷问。大路马上报出了记在心里的地址。

韩先生摇摇头说：“没有去过。楼粱和我不在一个班，很少来往。但我知道他是读书人家出身，祖上都很有学问。中学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再也没有来往。听说，他去了国外。”

“那个老太太说，房子的主人在英国。她是帮他们看房子的。”

“在英国？”韩先生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楼粱。当年我在法国，没有听说过他。”

大路和小路回家时，韩先生要他们把书都带回家。大路把《世界艺术史》放在桌子上，韩先生又把书塞回到袋子里。

“不用留给我的，我熟悉书里的内容。你们带回家看吧。”韩先生说着，从布袋里拿出那本《中国古代绘画》，翻了几页，“这本画册，我留下看看吧。”

小路很得意，他挑来的书，韩先生喜欢看。

大路拎着袋子，拉着小路快步穿过花园。他们没有碰到胡家的人。

几天后，大路和小路又去了那条弄堂，想再去找一些书。但是那扇黑色的铁门怎么敲也没有人回应。围墙里面，只有那棵夹竹桃，一如既往地枝叶茂盛。那些粉红色的小花，已经纷纷凋谢，锁着的铁门前，一地枯萎的花瓣。

【选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