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旧物的咖啡馆使用指南

虽说是咖啡馆使用指南，但八条君不打算推荐豆子或咖啡师，而是要回溯作为咖啡馆的空间的缓慢生长旅程。“时光之尘 ”进入第九年，它用一批旧物、木头、墙砖储存下记忆的旧货市场、教学大楼，如今都已不存在了。

“削减到本质，但不要剥离它的韵；保持干净纯洁，但不要剥夺生命力。”这是江浩喜欢的西方哲人Leonard Koren的一句话。他也为自己的咖啡馆写过这样一句：经年之美，无用之用。

后面这句话，刚好解释了他近十年来收集旧物、废品，将之改造利用于 “时光之尘 ”咖啡馆里的狂热行为。而前面哲人的那句，仿佛恰好是他的方法论。

2007年3月起，湖南师大的艺术毕业生江浩不再做艺术培训，而是接手经营了河西麓山南路上一间咖啡馆后，他的生活似乎有点微妙的转折。

他开始全身心投入这一百平米空间。他用两个晚上亲手刻出咖啡店的木头招牌“雕塑·时光”——这个行为本身似乎也正好诠释了这两个词的组合。接下来的六年，他只离开过长沙一次去上海看展，其余几乎全泡在自己的咖啡馆里。

那时候，咖啡馆里的留言本开始流行。他曾在自己店里的留言本扉页上写：最美好的事，是有值得等待的人。

也是从那年起，他养成了去逛二手旧货市场的习惯，去的最多的是王家湾旧家具市场，给咖啡馆淘一些有故事的旧桌椅，便宜，也符合他的审美。

王家湾二手市场里的电钟，桃花村废品回收站里的80年代的缝纫机。

王家湾二手市场的老式皮箱。矿山研究院小区垃圾站里的保温瓶。湖南师大生命科学学院拆迁工地的白色搪瓷盘子。

小学时住在农村，家里用的煤油灯，母亲保管至今。《为革命种茶》是爷爷的遗物。

2012年，他遇到了一只四斗柜，背板上用毛笔字写“一九七三年置于江西于都；经南蜀运来长沙一九八三年油漆”。江浩管它叫“漂流家具”。每次有大规模拆迁，二手市场都会漂流来大批新货。江浩渐渐学会直接到拆迁现场、甚至去准备搬迁的人家里去收旧货。

这些漂流旧物，在咖啡馆里一件件增加，他尝试变换它们的位置——有时琢磨好了，可以把整间房的摆设都挪到另一间去。然后等待客人们发现这些变化，有种游戏的趣味。

2009年，江浩路过湖南大学一片拆迁的老校舍，发现了几个1950年代的柜子，那正是他在二手市场喜欢的货色。他当场就从家具回收贩子手里买了下来。其中一个双门立柜，绿色的琉璃把手和玻璃都完好，枣红发黑的油漆斑驳他把外漆打磨掉，留下“湖大玻璃图书柜 0029 0027”“1951置”的字样，露出木料本身的肌理，再刷木蜡油，再打磨抛光。

现在这个柜子在麓山南路的“时光之尘”里，里面装着打口的磁带、CD和游戏卡带。

打磨，是他最常用的一种翻新旧木头家具的方式。露出来的木纹，是新的，又是旧的，被几十年来无法查证的各种物质浸透出来的颜色，难以言说，他称之为“韵味”。

他喜欢木头，“杉木的气味轻松一点，樟木就浓烈一点，松木深沉一点。”打磨过程中会闻到旧漆、木头、灰尘和小时候记忆混合的味道。“现在的木工师傅有一把钉枪就够了，什么都直接钉。但我这种活儿就很脏，要戴口罩，全是积蓄多年的灰尘。”

2010年左右，渔湾市的这家咖啡馆改名为“时光之尘”，很难说旧家具打磨时的气味，是否就是时光之尘的味道。

要打磨到什么程度为宜，他只能用眼睛、手去体会。翻新旧家具，有很多种办法。二手家具店老板最喜欢的，就是给它们再盖上一层红漆。而江浩就喜欢用减法，笨拙一点，麻烦一点，但器物还是它自己，而且是外壳之下更底层的自己。

2014年5月初，江浩又偶遇了一处拆迁废墟，大约是中南大学南校区精工实习的厂房。3米高的厂房大门、红瓦下的硬杂木板、绿色的搪瓷灯罩……他全都捡了回来。一边捡，他一边把这些“破烂”安置在自己想象中的咖啡馆里。后来他在微信朋友圈写，捡出一家咖啡馆……

一个月之后，一个朋友告诉他，湖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正在拆迁。他和朋友赶过去的时候，大楼已经垮了一大半，他们只能从废墟里去挖东西。旧柜子、椅子、一台淡绿色的打字机、老信封和信纸、生物系标本制作厂的标签名牌、一只鸟爪的标本、1982年的文件资料、实验用的崭新的玻璃器皿……太多的宝贝，对他来说，陌生又似曾相识，新鲜且不可预料。这一次，他又在微信朋友圈写：危房寻宝，旧物之美。语气兴高采烈。

还有一件趣事是，他在废墟中找到一只带皮把手的红木箱，里面的仪器上贴了张纸条：“报废。颜亨梅。”拍照发朋友圈后，居然有朋友留言说：我看到颜伯伯的名字了。原来这是朋友的爸爸在生物系的同事。

小半年之后，江浩真正开始把这些各处捡来、淘来的旧物、废物与咖啡馆结合来挑选搭配，让想象中的那间咖啡馆变成现实。

新店在河东太平里文创社区二楼。江浩几乎淘光了王家湾所有二手家具店的旧木门板、木窗，用来搭建出一个室内的小木屋。

一间锯木厂老板屯了多年没地方用的东北松木地板也被他淘了来。把厚板切割成薄的细条，用机械压平，钉在地上，间隔着刷上漆，再打磨几遍，就成了有层次感、年代感的老地板。

所有的旧凳子，都先刷脱漆剂、铲掉，再打磨，上木蜡油。而旧桌子，江浩创造性地想出一种翻新法：先涂三层不同颜色的油漆，比如黄、蓝、白，每一层都要等20多天干透，最后一起打磨，出现的是画作一般的纹理效果。

红砖墙，也用胶带、真石漆、小刮刀，像画素描一样一点点铲出来斑驳的肌理出来。

接近三个月的装修，作为老板的他，从早到晚都待在工地干活儿。咖啡馆装完，人瘦了十多斤。

这一次，他又找到一块木头，设计了木牌上的这句话：经年之美，无用之用。那些被人扔掉的废旧物，在他的空间里变成可靠的素材，还成了审美的对象。而他的想象、设计、手工改造之路，远远没有结束。

2015年5月，一场暴雨把麓山南路老店里的墙面、家具全都打湿。趁这个机会，江浩的改造再次大显身手。他找来新店装修的那几位师傅，先花一个多星期处理发霉、起泡的墙面。接着做减法，把墙面的腻子全部刮掉，露出20多年前原本的墙体，然后再打磨、抛光。“老肌理露出来了，复原了这栋1983年房子以前的味道。”再后来，他用工字钢“墙改梁”加强了旧房的承重力。

原先咖啡馆里摆放的所有七七八八，整理起来就花了半个多月，“最后扔掉了一卡车”，其他的收入仓库待命。

那个夏天，他还帮老朋友仙峰装修改造了他的手作面包工作室。整个过程照样没用图纸，走进去先做减法全部拆掉，还原成“空”间，然后地上做素水泥、开窗、砌工作台、淘旧木料做梁和柱……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8月份居然还有一场盛大的拆迁废墟在等候他。这次是完好无损的湖南师范大学的化工学院大楼，就像学生们才刚刚离去一样，但拆迁队要让这里10天后全部“倒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带着正帮老店重装的三个师傅每天去工地“扫货”。每一层楼都不想错过，每个柜子、置物架、抽屉都去翻看。但动作得快，他们在前边捡和收，拆迁队在后边直接抬起任何能扔的东西往楼下扔，砸落地面。大家同时作业，一边收藏、一边拆毁。

几天下来，一共运了两拖拉机、四卡车，几乎把自己在桃花岭的200平米仓库塞了个满，简单列举几个：

蒸汽朋克风格的防爆开关电路板，在一间放满柜子的大房间（可能是档案室）墙上发现的。电工师傅都说现在不太使用这种东西了。于是装在了咖啡馆电闸旁边。

这个转起来会咿呀咿呀的电风扇，曾经挂在师大化工学院的梯形教室里。

非常沉的圆凳，只有凳面可360°转动，方便化学系的学生们操作实验。请人修好金属旋转模杆，成了咖啡馆的凳子。

生锈的天平（上面有“公社合营新声仪器制造工业社”、“1957年” 隐约字样）与陶瓷砝码，现在是咖啡馆里的小玩具。

实际上，还有十几个书柜斗柜资料柜、办公室的实木地板、整箱整箱未拆封的玻璃实验器皿、整箱有圆孔的白色铁漏斗、三十几只木箱、实验室刷成天蓝色的抽屉、每个实验桌旁都有的电线插座板……

大楼全部拆倒后，只剩一片瓦砾，他还去捡了两次，拖回两车带有编号和五角星的砖，1000口。“太多东西，我也拿不动了。”

这些新来的旧物，给了他很多灵感。经过五个月的改造，它们都在改造中的时光之尘老店里安下家。

许多块电路插座板，请电工师傅检修好，全用在了每张咖啡桌旁，跟太平里新店一样。不同的是，新店的插座板其实是在旧货淘宝店里买的，估计是仿旧品，多用几次插头就松了，里面的铜皮很薄，而当年化工学院实验室采购的质量上佳。

各种颜色的旧门板，都裁成细条，拼贴、打磨成咖啡馆内墙。

现在变成吧台搁板以及部分门套的木板，就是实验台的桌板，每一块都是一张樟木整板，600厘米长、60厘米宽、3-4厘米厚。“可能是五六十年代建校时做的吧，这么好的用料放在现在，简直不可想象。”

为了跟这些旧物相搭配，以前咖啡馆里的所有小玩意，江浩都一次再一次地做减法，“很多次的断舍离之后，才变成今天样子”。江浩笑着说，很满足。

当年师大化工学院梯形教室里的电风扇，现在在他头顶上转悠，发出一些吱吱呀呀的声响，配合咖啡店里的音乐听上去，还以为是老唱片的唱针摩擦声。

DIALOGUE

所有的器物都是平等的，我追求的只是其中的质朴

晨报周刊=M  ×  江浩=江

M：你喜欢收藏旧物？

江：其实我不是收藏家，更不玩文玩、古董。把一件东西保存起来，不去动它，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以前我收藏过一些旧物，那时还有“喜欢”，现在都觉得它们和其他物品一样，都是平等的，我只是希望它们会被用起来，在适合的地方。

M：感觉你淘二手家具很有心得？

江：是，长沙的二手家具市场我都跑遍了，曾经把王家湾的旧门板全部淘完过。我不热衷那些明清旧家具、雕花木件什么的。淘的大多是1950-70年代的东西。它们大都带一点欧式、苏式，用料也特别扎实。

M：1950-70年代的旧家具，大概是回望小时候、回望父辈那个年代的感觉吗？

江：差不多吧。但我追求的只是质朴的味道，回到器物、材料本身。刻意做旧、很厚重、让人联想到某个时代或贴太多标签，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的是一种没有负担的年代感，比较自然、比较轻松、亲近人。

M：以前主要淘旧货，直接拿来用，现在更喜欢利用它们进行再设计、再制作？

江：就是开始琢磨怎么把这些东西放到同一个空间里去。因为这些旧物，都是无法复制的东西，也是偶然凑在一起的，从设计、空间的角度，能让它们之间产生独特的感觉，也可以让空间的价值最大化，加入不同元素，比如音乐的、艺术的、植物的……，这个空间也成立。我喜欢一位西方哲学家Leonard Koren所描述的：削减到本质，但不要剥离它的韵，保持干净纯洁，但不要剥夺生命力。

M：未来呢，会怎样定义自己想要的？

江：就希望简单一点。我们能把握的事情不多，真正属于自己的……以前我没什么钱、没什么背景，只有自己一个人、一间咖啡馆，还有很多时间。现在也只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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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寒 石婧怡（实习生） | 文

杨抒怀 江芬 丁刚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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