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评拍场一瞥:闲话旧书小贩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本文2017年3月7日首发于《澎湃新闻·上海书评》(shrb.thepaper.cn),欢迎点击上方蓝字“上海书评”关注我们,或下载“澎湃新闻”app订阅。


买书,老一辈人接触的是书店店员,在那个闭架售书的年代,哪个买书人没见过她们的白眼?不过也要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一个并不爱书的姑娘或大姐,整天替读者拿进递出的,翻了老半天又不要,东西还被翻旧了,哪个光荣的售货员能受这个气?后来改成开架售书,责任心强的店员总把你当贼盯着,敷衍了事的就如同收银员。现在演变为网络购书,全年促销,比价,抢劵,入手不满意立马退了,除了对自己片区的快递小伙脸熟以及有一批默默听你吐槽的电商客服以外,买书成了很独立、私有的事。那么,今天要说的小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从随身装备可以看出,这几位(其中包括一对小情侣)都不是淘书客,夏天这样的人比较多,大部分是酒吧散场以后,听闻潘家园大名来观光的。

首先,小贩只存在于旧书之中——这里说的旧书是个宽泛的概念,包括旧信札,旧手稿,旧文档等。一本旧书的流转,以最知名的潘家园旧货市场为例,最通常的套路是:书的原主让零散的废品回收从业人员上门论斤拎走,书流入废品站;小贩在无数杂物中清点,将自认为能卖上价的携至旧货市场;旧书商再次挑拣,以“本”或“份”为单位标好价上传到旧书网站;嗜书者闻风而至,乐滋滋地认领回家。当然也有变数,比如旧书原主直接把书送到中国书店,店家按白菜价吃进,然后参考网络最高行情标上价。由此可见,小贩,是绝大多数旧书流通中不可或缺的环节。


一本高价值的旧书,流转过程中价格的增长是惊人的,以前价格的加码,主要在旧书商这一环节。为什么呢?主要源于知识与见识的差异。小贩们大都自北京周边省份来京城讨生活,学历多以小学为主,初中毕业生都少见,本身并无阅读习惯,也不精于互联网。


旧书商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学历未必很高,但也颇有几个是大学本科全日制教育出身;而且绝大部分就是好书之徒,从购买旧书起步,或眼热于有利可图,或不甘心囿于体制,有些老梨园行中票友下海的意思;对在平台上开旧书店,充分挖掘一本旧书的价值,以及使用各种聊天工具、网络支付都很娴熟,面对牛哄哄的拍卖公司员工也不怯场,自然是旧书业繁荣的最大受益者。


潘家园旧书老区口,一群旧书商正在欣赏同行刚买的好东西。


收藏的火热,让不少旧书商赚到了钱,尤其是名人墨迹这一块。对资深藏家,旧书商大可以直接开价,老主顾比市价略低都成,一来回钱快,二来培养了自己的客户群;但这并不适用于新入行的藏家,你开高了他觉得在坑人,开低了觉得你货不对路,所以如今更多选择在网上拍卖,让市场决定价格。现在是网络社会,交易价大都能查到,一封冯其庸先生的信,小贩们看在眼中:这不就是我上周一千卖他的吗?他换下手就能够卖三千!他吃干的,我也不能喝稀的!于是,出货价逐年攀升,书商叫苦不迭,小贩的荷包可就日渐鼓胀了。以2016年而言,中规中矩的小贩年收入在二三十万,头脑灵活者翻倍,而这行当的佼佼者,就直奔百万了。


其次,小贩的传承,应该是老北京城“打小鼓儿的”。电视剧《五月槐花香》中张国立饰演的掌柜佟奉全,钱财被伙计二奎席卷一空,只能腋下夹个蓝布包袱,沿着巷子打小鼓,逢人问一口,或者指望别人推开门唤一声。低价收点旧货,加点价卖给古玩店,至于“开张吃半年”,那是古玩店的玩法,咱们还指着卖了这批货换几天嚼谷呢。随着智能手机和微信成为标配,你能卖高价,我也可以改风向,一些头脑灵活的小贩开始自己到旧书网卖书。智能手机也方便,有台手机就能传货;或者申请加入各种微拍群,要么群里开卖,要么多加几个藏家为好友,以后发发朋友圈,说不定就被秒杀了。何况小贩彼此之间浏览同行的朋友圈,瞅着别人三天两头的上货、点赞、喝彩,不啻于一罐罐红牛催人奋进。
网络的普及是对旧书商的最大冲击,相对容易定出价码的签名书就没法卖了,信札手稿好一点,毕竟有个认款的问题:知道“巴金”,但认不出“芾甘”,旧书商的机会就来了。


小贩解上了新货,东西不错,一众旧书商蜂拥而至。


对收藏者而言,和小贩打打交道倒也不是坏事。收藏过程中,辨伪很重要,尤其是签名书这方面,寥寥几个字,签名本身又有随意性,且不同岁数的签名可迥然不同,造假已有泛滥之势,这个时候,小贩提供的货源信息就对鉴定有很重要的价值。老泡以前也中过不少专家的毒,所谓“只认东西不认人”、“不听故事”诸如此类,后来发现,一个言而有信的小贩,私下告诉你这东西的出处可靠,比很多鉴定都重要;而另一方面,听闻一些品行不端的小贩造假掺假,比如有几个小贩,热衷于大量吃入那种同一上款而又没有名头的信,然后造几个大名头掺入其中,让人防不胜防啊,这种事多听几回也能多留个心眼。


也有秉承只赚份内钱传统的。曾经有个老牌文学杂志的编辑,存着不少名作家的稿子,尤其以陕北作家群为多,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的成名作。人挺神秘,说他不懂行吧,开价达几十万;说他懂行吧,不送拍卖会不找大藏家,找着了两个小贩。当然他自有考虑,按下不表。小贩一寻思,没见过这阵势呀,东拼西凑拿下来再找金主转手?不是咱们的风格,于是两人把消息卖给了旧书商,收点信息费了事。眼见着旧书商鉴定、凑钱、找下家忙上忙下,两人信息费尚未到手,索性在街边炸起了金花。


白天的生意寥寥,摊主开始打盹;不甘心的摊主,希望还能卖出几本。


小贩的生活来源是去废品站翻拣,属于没本钱的买卖,自然从业者不少,狼多肉少,不免有争执,斗殴也不少见。当然,天天照面,日久生情,也有一块喝酒的一天。但是呢,做买卖有个悟性问题,勤学好问、头脑灵活者,多脱颖而出,成功转向收购名人墨迹乃至旧书画——这都属于旧货中的大宗买卖,小贩一旦收到货,旧书商蜂拥而至,都是能开出大价钱的;东西一旦能卖上价,买东西时自然不必斤斤计较,上家也乐意和你打交道,这一行出来的大咖,坐在家里,租着铺面,等电话候人上门即可。而抱残守旧者,还是日复一日为着江河日下的普通文史书而挣扎。


看来小贩也得接受职业培训。世界上当然不会有《小贩的自我修养》这样的书,网上也找不到哪个会踏实写自传的小贩,除了自己的老子,更不会有人手把手教,毕竟这是个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行当。这种说法或许有些过,但一个熟练的徒弟,每多赚一千块,很可能导致他师傅少赚两百块。引路人当然是不可缺少的,怎么办?小贩自有他的生存智慧,比如,靠吃饭。吃饭自然有个迎来送往,一得喝点大酒,酒正酣时,也许会聊到上次收到的一件书法卖了多少多少,哪一片正在拆迁总有人往外扔东西,潜心默记,会得到不少有用的资讯。为了避免碰一鼻子灰,你不能打听这东西卖得这么好是卖给谁了、最近哪个废品收购站出东西最多一类太具体的信息。


潘家园旧书老区,图左的小贩正在拆包裹,应该是刚到货的出版社库存书;背对着镜头的淘书客背了个大双肩包,这是最便捷省力的装备。


说到小贩职业生涯的成败与否,关键在于给书商的开价,这确实是个斗智斗勇的过程。一般双方都指望着让对方开价,通过开价,大概能琢磨出对方对这批东西的认知度。但潘家园的早市,龙盘虎踞,也不能总耗着,卖家卖家,还是得开个卖价。小贩对自己的货到底能值多少,多半是没底的,这开价就依着性情来了。可以开个有钱赚的价,也可以开个自己认为到位的价,还有就是开个天价,等着你还多少价,那实际上就变成买家出价了。


这就有个说法了,老一辈的书商,其实也没那么老,大概就是上个世纪末出道的书商,给小贩开价时经常会“抻抻价”,用他们的说法,就是不能把小贩的心气买高了,要懂得平衡小贩的心气,东西不好不买,利润不到不买,哪怕是赚钱的生意也能舍弃,而且有一定的合作性,大家的心态一般长短。可自打这一行利润上升,新一辈的书商入市后这一招就不行了,这好理解,新人买东西,总要比老人高开两三成,才能撬得动货。


前头说小贩文化程度低,可他的上游——废品站从业人员就更低了,低到做这一行多少年了也没多大长进——咱也没贬义,老北京话叫“各玩一段”,各自心安理得就行。这就造成了小贩们进货成本尚保持在低位,几百块钱的事不怕吃亏;也正因为价低不怕压钱,留着充足的时间去翻捡。常有旧书商们风闻某小贩收了批东西,据来源推测应该不错,小贩们这时候也会拿着了:是有这么档子的事,不过这批东西暂时不卖!我先研究研究再给您信……


小贩也有极其精明的。曾有某革命元勋的夫人高龄去世,四合院里留下几屋子书。元勋的后代大都在国外,上头要求退房,北京爷们的习气来了:都给咱扔了!收废品的倒是惯见风浪,也不忙着搬东西,找到自己熟悉的下线,这么多东西,您瞅着给吧。小贩也不动声色,甩出几万块钱,连夜装车,运回河北老家。此后去他河北老家挑书的旧书商络绎不绝,而革命元勋旧藏也陆续出现在各大拍卖场,如各类红色文献早期印本,老革命家往来书信等等,据说尚为冰山一角。


当然小贩自己也有不少毛病,比如缺乏信任,不过以当前做生意的大环境而言,都不算啥。经常有当天下午已验好了货说定明早付钱的买卖,第二天早上扑了个空,原来昨晚已经被人付全款拿走了,当然加了点价。也不全是贪多出来的那点钱,重要的是别人提来的是现钞,钱到手里,就落地生根了。当然,这毛病的养成,也是小贩被书商们放过多少次鸽子后才口口相传得到的经验。说到现钞,小贩出奇地只认现钞,尤其是大额银行转账要二十四小时到账后,给他看银行转账短信什么的都不够,一叠叠的票子拿过去最顶用。


小贩的老婆不得不提。前头说过,小贩多半都没完成义务教育,老婆的文化程度就更低了,小学没毕业的比比皆是。也不奇怪,小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出来闯荡的多,家里日子也苦,成家又早,自己的文凭摆在那,也不好要求女方咋地,但这丝毫不影响小贩的老婆在买卖中扮演关键角色。经常有大哥架不住已经点头准备收钱了,被嫂子看到旧书商脸上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或者掏钱时手哆嗦了一下,嫂子出声了,我说老李啊,这东西不是留给那谁的吗?老李正好借坡下驴,买卖取消。也有个别硬气的小贩眼睛一鼓,老爷们做事你瞎嚷嚷什么啊,让人钦佩他胆量的同时,也得琢磨琢磨,这两口子是不是又在唱双簧。


中国的生意场,无论大小,熟客总是好说话。既然以废品站为货源,小贩也大概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就有个三六九等了,五环,不止比四环多一环,而是新区以新企业新学校新住宅为主,除了理财和成功学方面的旧书以外,基本没东西可收。东城西城就不同了,老单位老高校老宅子多,它们要还折腾着挪个地方,就好比是养鱼户干塘,总有鱼可捡。最好是清华北大附近的高校废品站,不咸不淡总有货,要是遇上国图剔旧、,大半年的嚼谷就出来了。


小贩遇上了大主顾,正在一捆一捆的打包。镜头最左是某一部百科全书,黄色封皮的是四库全书。


过年了,从北京开车回来的小贩们呼朋唤友,说起过去一年的营生,口中那是遍地黄金。老家的小伙伴们坐不住了,要不开春我也去试试?没问题,来了给兄弟电话。接下来的剧情,会不会和《北京人在纽约》中一样,王起明和郭燕终于和亲戚相见,却又被载到贫民区的地下室呢?倒也不至于。地下室是类似的,一千块一个月,也不用押一付三,放两百块水电费押金就能入住;再买台二手电动车,兜里有个三千块,就敢去收货了。当然,头几回还是跟着老乡靠谱,学点沟通技巧,交代一些行规是必要的。起步资金不算多,不用下苦力,也不用三班倒,危险操作更是没有,旧书业还算是相对轻松。至于利润,刚起步没有路子本地走货,就上到网上去往全国卖货,成交价交给市场,虽说没什么尖货,但利润还是有保证的。


勤奋的小贩,还是秉承着到处转悠的方式,伺机而动;而一些捡了大漏或者供货渠道稳定的小贩,也开始琢磨着改善生活了。当然,他们不会为“五险一金”发愁,他们仍信奉着京城只是赚钱的地,终究还是要回家乡养老的想法。陡然而来的财富,他们多半会买台豪车,寻思着大呼小叫地去周边城市消费,毕竟在那儿,他们被称为北京来的老板;房价高企,除了极少数有投资意识的小贩在北京购房以外,他们多半仍待在环境恶劣的棚户区。他们中的佼佼者,收入已经远胜白领,而白领抱怨的房价、教育、空气质量等问题,似乎都与他们不相关。


潘家园市场开门前,大约是凌晨两点多,华威路边的交易已经开始了,小贩正在协助买家展开卷轴。


如果您想亲眼见见,不妨每周六凌晨两点半猫在潘家园门口,那些骑着各种电动三轮车,拎着大小编织袋,,面色不脱风霜而往大门内疾驰的人,就是本文说的旧书小贩。


(本文作者为“废纸帮”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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